黄帽子

郑重声明: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原刊发于传统媒体《少男少女·小作家》,署名李文芬。

成长如种花,花期有早晚


(一)

路书远扫了一眼书包外层的课程安排表,周六周日都满满当当,课与课之间大多只间隔半小时,那是用来转换战场的时间。

“我的周末被培训班吃掉了!”路书远靠着车窗闭上眼睛,脑袋里乱哄哄的。

对于这份安排表,路书远多次抗议,可抗议无效。妈妈从不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跟他说,想进重点班就没有不报班的,组队战斗总比单打独斗强。

这话听起来没毛病。

培训班坐满了人。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儿迎面扑来,路书远捂着鼻子杵在门口。

“路书远!快点!别影响同学上课!”数学老师声音带着不悦。

路书远不紧不慢地向座位走去。他越来越不喜欢大人们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着那些听起来无比正确的道理。

数学老师眉头紧蹙,把一张纸“叭”的一声压在路书远的桌面上:“做出来!”

路书远有点心虚,拿起笔,却半天没下笔。

“写呀!”数学老师催促道。

路书远觉得有一股气卡在喉咙里,憋得慌。他突然把笔一丢,叫道:“不会!”

“不会你还迟到!”路书远的态度瞬间引爆了数学老师。

“我乐意!”此言一出,路书远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怎么敢这样顶撞老师?!

数学老师既震惊又愤怒,指着教室门,低吼道:“出去!”

教室里鸦雀无声。

路书远脑子一片空白。

他没动。

数学老师猛地扬起手,残存的理智又让他硬生生地收住了手。直到下课,他脸上的阴郁都没散去。

(二)

下课了,吴心站在门口招呼儿子:“快点,英语课别再迟到了!”

路书远没动。

吴心轻声催促:“快点呀!”路书远突然大声叫道:“我再也不上这些破培训班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数学老师的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破”字在作祟。

路书远冲出了教室。

吴心赶紧跟到楼下,没看见儿子的影子,倒是看见了贴在车窗上的罚单。

路书远游荡了很久才回到家。吴心看见路书远,说:“回来了?”神情和语气同样平静而温柔。

路书远预想的暴风雨并未降临,他既觉得愧疚,又有一种情绪不被看见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已用尽全力去反抗大人的自作主张,可他们只是微微一笑就转身走开了——这种轻视比打骂更让人难受!

“先吃点东西,我们再去上下午的课。”

“我不去!”路书远大力关上房门。

吴心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在儿子回来之前,她极力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提醒自己既然没办法做孩子学业上的佛系妈妈,那就努力做儿子情绪上的佛系妈妈——她一直都是这么坚持的!可现在,她觉得越来越难了!

吴心决定跟儿子谈谈。下周就要期末考了,期末考和开学前摸底考的总分是初一分重点班的主要依据,这可不是罢课的时候。

吴心敲了敲门,刚想张口,耳边传来一声尖叫:“我说了我不去!”

吴心努力搭建的防线终于倒塌,她用力拍了一下房门,叫道:“你先出来!”

“我不!”

“出来!”吴心的声音已经接近破裂的边缘。

门突然打开了。

吴心迅速收起了愤怒,降下了声量:“有意见可以提,上完课我慢慢听你说。”

“我不去!” 路书远很反感妈妈的变脸术,虚伪!

吴心看了一眼壁钟,拉起路书远的手就往外走。

“你放开我!”十二岁的男孩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吴心很快就败下阵来,她直直地盯着路书远:“你走不走?”

路书远突然向外冲去:“我走!”

大门被用力地关上了,吴心感觉脚下的地板在震动,心也在剧烈地震动。

(三)

弓山并不高,但树木繁茂,形成一片厚厚的屏障。这座山是本地村民在城建过程中极力保留下来的,据说这里藏着龙脉,不能动。路书远不知道山上有没有龙脉,只知道这里曾经埋着本地人的先祖,虽然都迁走了,但看起来还是有些阴森可怕。

路书远壮着胆子冲上了山顶。山顶上有一个木亭子,还挺干净。路书远坐在栏杆上,喘着粗气。

耳边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把路书远吓了一跳——大白天的,不会闹鬼吧?路书远循声望去,才发现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人,那人戴着一顶黄帽子,手里正在捣鼓什么。

路书远好奇地走过去。黄帽子看见路书远,笑着说:“小伙子,不用上学呀?”

路书远很高兴自己被称为小伙子。

黄帽子娴熟地在树根上划弄,刻刀像长在他手上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有时轻,有时重,有时快,有时慢,有时轻磨,有时深挖,不一会儿,一只精巧的龙爪出现了。

路书远忍不住发出惊叹。

黄帽子笑了:“喜欢就常来,我可以教你。”

“我没时间。”路书远想到那张密密的安排表,情绪有些低落。

“没事,有空就来。我常在这里做事,安静。”

路书远看看四周,的确很安静。

“我打扰到您了吗?”路书远问。

“没有,我这里也很安静。”黄帽子拍拍左胸膛。

路书远看着黄帽子,他的神情专注,动作利落,好像安静就住在心里。

(四)

期末考试结束了,路书远年级排名三十一,吴心很满足。如果开学初的摸底考试也能考个年级三十名左右,重点班就没问题了。她搂着儿子的肩膀,笑着说:“咱们得乘胜追击!”

路书远没说话,他在等妈妈的下一句。

“我们商量一下暑假班的课程安排吧?”

果然如此!路书远摇摇头:“我只要暑假,不要课程。”

“暑假也要,课程也要。”吴心依然和颜悦色。

“你要,我不要。”路书远向房间走去。

“7月休息,8月报班!”

路书远诧异地回过头,确定妈妈不是在开玩笑,这才点点头:“成交!”

吴心自有她的考量。既然心怀学霸梦的儿子对培训班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那就让他试试孤身作战的滋味,南墙撞多了就会回头了。

吴心自知用的是险招,但险招有时也是奇招。

暑假来了,路书远心花怒放。虽说暑假年年有,但往年的暑假都被培训班填满了,这次居然有大半个月不用上课,真是天大的惊喜!

惊喜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段时间,有一件事让路书远特别恼火——做暑假作业遇到难题的时候——费时,费力,还没好结果。大半个月下来,路书远积攒了一堆的难题等着去求教培训班老师。

这一切与吴心的预测极为接近。

八月过去了好几天,路书远发现自己还四平八稳地呆在家里,这太不像妈妈的办事风格了。不过,他很快知道了原因——国家“双减”政策迅猛落地,不是妈妈不想给自己报班,是没得报了。

看着眼前的错题集,路书远第一次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感。爸爸常年在国外工作,妈妈也不是做题高手,作业帮搜题功能好像也没那么灵便了——

还剩半个月就要摸底考了,只靠自己,重点班很可能就是别人的重点班了。

(五)

这一天,路书远窝在家里刷试卷,笔头都快被他啃断了,有一道应用题还是一片空白。这时,他听到了开门声,赶紧冲出去问:“妈,报上名了吗?”

吴心看着一脸急切的儿子,有些恍惚。不过是半个月的光景,剧情竟有了如此大的反转!

这些天,吴心的心情也如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儿子对培训班的渴求正是她所期待的战果,谁曾想“双减”政策横空出世,且来势凶猛,让她措手不及——没有了培训班,赛车道都没有了,还何谈弯道超车?她探访了很多教育城,发现大多学科培训班要么转型,要么转让,也有挂羊头卖狗肉的,资质又让人担忧。

得到否定的答案,路书远失望地回到房间,悻悻地想,只要有老师提醒一下,这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何至于在这里焦头烂额地想半天?!他心里生出一股无名之火,猛地把试卷揉成团砸到墙上,冲吴心大声喊:“我要上培训班!”就冲出了家门。

吴心的心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这是儿子第二次因为培训班的事对她吼叫了,讽刺的是,前后两次的原因是截然相反的。

刚开始,吴心觉得“双减”政策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但很快就洞察到它是大势所趋,更是利国利民之政。这几年,她一边讨伐 “剧场效应”,一边又不得不做站起来的观众,而今,终于有机会退出剧场了,本该高兴才对,可问题是,儿子早已适应了有助手的学习模式,现在重弹“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曲调,谈何容易?

(六)

路书远再次登上了弓山。

“嗨,小伙子,又见面啦!”

黄帽子叔叔果然在!他的黄帽子在阳光下特别抢眼。

“对它感兴趣?”黄帽子拍拍头顶上的帽子,笑着说:“听过‘六顶思考帽’吗?”

路书远摇摇头。

“简单说来,六种不同颜色的帽子代表了六种不同的思维模式,黄色代表了乐观、积极、自我成长。”

路书远若有所思。

“心情不好?”黄帽子开始打磨树根,“介意跟我说说吗?”

路书远说出了心里的烦恼,还把那道让他产生强烈挫败感的题目复述了一遍。

黄帽子侧着脑袋想了想:“唉呀,我的数学知识都交回给老师了。”

路书远笑了,心里却还是有些失望——还以为在这深山老林里能遇到世外高人呢!

“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会这么做。”黄帽子在路书远耳边说了一大段话,生怕山神听到似的。

路书远诧异地看着黄帽子,这太像数学老师说的话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要是数学老师,怎么可能连小升初的数学题都不会做?

“送给你。” 黄帽子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路书远。

这是一只正在月光下觅食的老鼠,一根根细毛正在风中微微颤动——这么一只鲜活的机警的小老鼠,竟是刻出来的!

“您的手有魔法吧?”路书远难以掩饰心里的震撼。

“还真是!”

“有魔法口诀吗?”路书远大笑。

“还真有!”黄帽子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是什么?”

“观察、琢磨、练习。”

“然后呢?”

“再来一次。”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学习本领、解决问题都得靠自己。”黄帽子笑着拍拍头上的黄帽子。

他跟妈妈说的不太一样,路书远心里想。

(七)

还有五天就要摸底考了,那本难题集还没解决。路书远估算着,丢一题应用题,自己就成了危险品,丢两题,直接出局!心里的无名火又开始蔓延,路书远一拍桌子,桌面上那只小小的老鼠微微颤动着。他突然想起了黄帽子在他耳边说的话,心想,也许我可以试着自己去解决问题。

就从第一道题开始吧!路书远把题目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数字、一个关键词。他又拿出草稿纸,把已知的条件和未知的问题分别写在两侧,开始寻找它们之间的关系。奇迹发生了——他发现自己似乎找到了解题方法。路书远立刻拿起笔写下一串算式并计算出答案,嘿!跟预想的一样!Nice!路书远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让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了!

这时,吴心回来了。路书远叫了一声“妈”,这一声语调高昂的“妈”让吴心很意外。这段时间儿子的情绪波动极大,两个人的对话几乎都是以一方爆发或沉默收场。而今天这一声“妈”元气满满,让吴心感到惊喜,她也不禁扬起了声音:“哎!”

就这么一组简单的一呼一应,竟让这个家有种一扫雾霾的清爽。

这时的路书远又解决了一道题,他简直无法克制内心的雀跃。他信心十足地转战下一题,可梳理查阅一番后却无果,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被戳了个洞,强烈的挫败感又汹涌而至。

(八)

黄昏已至,弓山更显幽静。黄帽子不在,路书远有些失望。

路书远开始下山,他没有按来路走。当他小心翼翼到达山脚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木雕工作室门前。

路书远探头探脑一番后忍不住走了进去。工作室挺宽敞,地上摆放着许多树根、树桩、木块,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旁边立着一整排的柜子,里面摆满了书,有两个格子放的全是奖杯和奖牌。

路书远看了一下书柜里的书,什么种类的都有,甚至还有最让他头疼的数学书……

“是你呀!”身后传来声音。

路书远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黄帽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指着周边的东西问:“都是您的?”

“是呀,陪了我二十几年啦!”

“二十几年?您就只干这一件事?”

“嗯,也干别的。”黄帽子笑了笑,“看你的样子,不太高兴?”

“我按照您说的方法去做题,可有的题目还是做不出来。”

“嗯,那的确挺烦人。”

“您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呀,我会去问师傅。”

“问师傅?您不是说解决问题要靠自己吗?”

“小伙子,靠自己和靠别人的区别在于,一个主动去要,一个等别人给。” 黄帽子拍拍书柜,“我遇到问题时会去书里找答案,也会向师傅请教,还会从别人的作品中去寻求启发。我的答案是从别处获得的,但你能说我不是靠自己解决问题吗?”

“您的意思是,我还是可以找老师教我?”

“当然!”

“可是,我现在没有老师,培训班不开了。”

“不,你有老师,而且不止一个。”

(九)

路书远征服了那本难题集。他打电话给学校的数学老师,他跑到楼上去找邻家哥哥,他跟同小区的同学一起讨论……黄帽子说得对,自己的确有很多“老师”。

开学了,路书远走进了初一(5)班。初一(5)班不是重点班,路书远没有参加摸底考试。 摸底考试临时取消了,因为双减政策不允许学校再设重点班。

刚听闻时,路书远是有些小失落的,不过很快又释然了。黄帽子说了,接受变化,也是解决问题、自我成长的重要一环。

一位男老师正对着黑板写下中学第一课的主题——青春时光,自我成长!八个大字劲道十足,每一笔似乎都透着倔强和坚韧。

“跟黄帽子的口吻还挺像。”路书远心里想。

“大家好,我叫黄立鸣,是你们的新班主任,也是你们的数学老师……”

好熟悉的声音!路书远心里一紧,抬头一看,啊,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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